毛泽东说: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朱毛,朱毛,朱在先嘛……”
7月6日离世,相伴爷爷47年的奶奶没有思想准备
1976年7月6日中午13时30分左右,天气闷热,北京医院4楼,我和爷爷的警卫员、秘书及兄弟几人正在吃午饭,走廊里突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,医生走进来说;”不好,快过去,”我扔下饭碗进去的时候,看到奶奶康克清被我母亲和护士搀扶着站在床边,病床上的爷爷已经进入弥留状态,血压计的水银柱每10分钟就下降一些,心电图的波动逐渐变小。14时27分,爷爷呼吸停止,15时01分,心脏停止了跳动。
从入院到离世,只有9天,相伴爷爷47年的奶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。不仅是亲人们,就连跟随爷爷的工作人员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。秘书趁这几天还给家里换了个浴盆,浴室地板太滑了,换个矮浴盆,将近180斤重的老爷子也方便些。在我的记亿中,那天家人的感情淹没在巨大的哭声中,哭得最厉害的是警卫员和秘书,奶奶只是扶着床边,表情非常痛苦,可能是太悲伤反而不能一下子释放出来。
半小时后,奶奶被送到隔壁的房间休息。我们连新衣服都没来得及预备,我和警卫员李延良回家找衣服。爷爷有一套多年的中山装,还算新,是接见外宾才穿的,还有一套半旧的毛衣毛裤。从头到脚没有新的也说不过去,我们去红都时装店给他买了一身衬衣衬裤,米黄色柞蚕丝的。对所有后事的处理,全家人都配合中共中央治丧委员会的安排,只有一件事提了异议,爷爷的仪容整好后,我们和奶奶去看,奶奶流着泪看了半天,半晌才悄悄问我:“你爷爷的妆是不是有点重啊?”化妆师解释说还要上电视,灯光一打就看不出来了,我们心里觉得本来爷爷脸色挺好看的,这个妆看着有点重,但还是服从了安排。
对于我们家人,最痛苦的记忆是爷爷火化的那一天。爷爷被送进火葬场之前,最后看一眼爷爷的时候,我们再也忍不住眼泪和悲痛,放声大哭起来。爷爷的骨灰盒是我抱出来的,奶奶伸出双手捧过去,脸颊贴着骨灰盒,闭上眼睛轻轻地摩挲了很久。
“文革”前是中南海最热闹的
大家庭,吃饭要摆两张桌子
我8个月大时就开始在爷爷奶奶身边生活,20多年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奶奶对爷爷这样的深情。在我的印象里,奶奶对爷爷更多的是敬重和体贴。从陕北时代开始,奶奶一直称呼爷爷“老总”,而爷爷则叫她克清。17岁的奶奶第一次见到43岁的爷爷的情景,多年后被她写在了一封信的开头“我记得,在离开我家100多里的地方,第一次看见你,使我觉得你——红军的总司令——是—个极其平凡的人,平凡得像一般农民一样。当时我很奇怪,其实那正是你伟大的特征。”当时对红军司令的爷爷怀有单纯崇敬的奶奶,用史沫特莱的描述:“是一个骨骼粗壮的农村姑娘,枪法高明,骑术高超,自己领导过一支游击队,把受伤战士背在身上,大手大足像个男人。”所以,奶奶在回忆录里提到,当朱总司令来到她的面前,说出“我很喜欢你,觉得你泼辣大胆”的时候,她曾用“苦恼”形容自己的心情,她告诉曾志,“论年龄、水平和地位,我和朱军长差的太远。”
奶奶曾经总结两个人的感情历程,“我们相互间的真正了解、相互体贴和爱情是在结婚以后才逐渐发展起来的。”在家里奶奶教训我们,该骂就骂,该打就打,不过我们还是不怕她,真正怕的是爷爷。爷爷老是讲—堆道理,从没见过他发火骂人,却自有一种服人的气度。
我们朱家进中南海先后居住过3处寓所,含合堂、永富堂和西楼。我进去时住的是永富堂,离毛泽东很近。“文革”以前,陈毅、叶剑英、刘伯承这些老帅常常来和爷爷下棋,都像孩子一样,为了悔棋大声笑闹,只有爷爷像个长辈,总是笑呵呵地看着,从不大声讲话。
这时期的朱家,是中南海最热闹的大家庭。除了孙子外孙,爷爷委派亲戚从老家子侄中带了10个人来北京,供他们吃饭读书,常客还有孙维世(她是爷爷第二任妻子的侄女)、刘伯承的儿子刘太行和任弼时的孩子等。这一大家子人吃饭的场景在中南海很不常见,要摆两张桌子,陈毅的女儿形容“其乐融融,感动人心”。这也给我家造成了不小的家庭负担,那时爷爷奶奶合起来能拿700块钱,但是孩子最多的那几年里,每个月基本上只剩下几毛钱。我还保留了朱家的详细账本,清楚地记着“米面菜水果167.8元,朱春元看病1.62元,买鞋油两盒0.6元,朱和平大灶吃饭扣伙食费1元”。尽管生活简朴,奶奶还是展露出生活情趣。我们这些孩子的衣服用品包括礼物,全是奶奶亲自买的。除了必需品,她最喜欢小洋娃娃、12生肖摆设、扇子等工艺美术品,我们家现在还存了一大柜子。
看到大字报爷爷说:
“除朱德二字,剩下的简直一派胡言!”
解放初期,爷爷走遍全国视察,出国访问,留下了许多肩上搭着毛巾站在工地上,喜笑颜开的照片。1959年,庐山会议后,他每周基本上住在玉泉山,每天爬山到泉水边看书,并严格遵守自己的生活规律。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很喜欢那里的环境,但是玉泉山是属于爷爷一个人的空间,我们总是到周末去陪他。“文革”开始后,随着政治形势越来越严峻,爷爷反复召开家庭会议,叮嘱家人“不能参加帮派组织”。
1966年冬,造反派冲进中南海西楼大院的时候,爷爷还在玉泉山。“滚出中南海”的口号声震天,我在屋内心都收紧了。等他们离开,我走出来时,看到了满院的大字报。爷爷第二天赶回来,看到大字报,用拐杖敲打着地面:“除了朱德二字,剩下的简直一派胡言!”说完就上楼去了。周恩来随后赶到,他安慰爷爷,劝他先回玉泉山,暂时不要回来,但是爷爷再也不去玉泉山住了。
1967年2月,我在中南海附近的府右街看到奶奶站在大卡车上,戴着高帽子,正在从南向北游街,我立刻躲在人群中,怕奶奶看到自己难过,一面止不住地流泪。但是奶奶回家后反而精神很好,说:“我今天算是经风雨见世面了!”由于周总理干预,原定在工人体育馆开的“批朱大会”被取消。
1969年10月,爷爷、董必武、徐向前等老同志被通知“疏散到外地去”,83岁的爷爷几经争取,终于带上了奶奶。两个人前往广东从化一家疗养院,从此离开了居住20年的中
南海大院,再也没有回去。
1970年以后,爷爷奶奶的
晚年生活可以算得上幸福
1970年7月,爷爷奶奶回到北京,住进了万寿路“新六所”,重新开始了晚年生活。我们家的保健医生顾英奇有一段回忆:“老总年纪大了,偶尔也会像个孩子。他的饮食一向很规律简朴,但有一次中午亲自跑到厨房对厨师说‘天冷吃羊肉可以补身’,晚上又去了一趟,问羊肉买了没有,自己还不好意思地笑着。老总的体重增加了,也添了糖尿病,康克清要时刻注意他的饮食。有一次两个桃子摆在桌上,老总拿起来就吃,康克清连忙过去夺,‘老总你不能吃这么多,见面分一半。’老总左躲右闪,故意让康克清转圈,旁边的工作人员都被两个人的玩笑感染了。”我觉得1970年以后爷爷奶奶的晚年生活可以称得上幸福了。1971年,爷爷又恢复了去北戴河度假的生活。
1958年以后,爷爷很少去军委办公厅,但林彪事件后,爷爷又抽空去军委办公厅和老元帅们一起看电影。大家都知道,他是去稳定人心的。我印象很深,1972年除夕,家里又热闹起来,王震、王稼祥、廖承志带着家人来到我们家。爷爷看到大家,说了一句“你们头发都白了!”在场之人无不动容。此后,爷爷专门借中联部礼堂,每个礼拜放电影给“文革”中受冲击的老同志和家属看。邓小平的子女,陈云的子女,刘伯承家,任弼时家都是常客,我想这也是爷爷为这些老干部们重新出来工作营造一种气氛吧。
1973年,毛泽东和爷爷接见军委会议的领导同志们时,毛泽东公开讲起了“朱毛”的典故,说: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朱毛,朱毛,朱在先嘛……”还说到了给贺龙平反的问题。我们很少看到爷爷的情绪表露,但那天爷爷回来以后很激动,眼圈都有点红了。从那以后,爷爷参加了更多的工作,1975年,又继续当选人大常委会委员长。
尼克松访华后,外宾也越来越多,爷爷的工作也越来越繁重。3月6日,爷爷在“新六所”的书房写下“革命到底”4个大字。爷爷是从来不写这种话的。他写的最多的是毛主席诗词、他自己的诗歌,还有和董必武互相唱和的诗。这幅字当时就被奶奶拿去裱成条幅,爷爷去世后,就挂在奶奶的书房里,她告诉我,后来才感觉到这个就像是爷爷的遗言。
爷爷身体硬朗,周恩来逝世时
因太悲伤身体突然变虚弱
奶奶在爷爷去世后向邓颖超提起“好好的一个人,怎么就走了呢”是有原因的。对于爷爷的身体,早年流行着“刀枪不入”的传说。跟随他近20年的医生顾英奇说过:“朱老总身高1.69米,但是非常壮实,背很宽厚,虽然胖,但是肌肉量大。这么多年前线作战,连个疤也没有。”多年的早餐是一小杯酸奶,一个蒸鸡蛋白,一片烤面包——他的牙齿没掉过一颗。平时他周末带全家人爬香山,夏天一定是第一个到北戴河度假,最后走。爷爷游泳
在第五海水浴场,他一个人戴着救生圈,向很远的地方游。直到1975年,89岁的爷爷依然坚持在北戴河消暑。上午10时和下午3时,涂上凡士林,他在海水里泡20分钟,他对身边的医生说:“明年我还要来游泳,晒太阳。”北戴河第五浴场管理员小屋里至今还挂着一块小黑板,上面写着:”1975年8月25日,水温:26摄氏度。”这是爷爷最后一次游泳那天的水温记录。
尽管糖尿病、冠心病一直缠绕着他,在我们心目中爷爷比许多同龄人硬朗得多。1975年7月,爷爷第一次出现四肢使不上劲的情况。当1976年1月8日,爷爷听到周恩来逝世的消息后,精神状态一下子变得很差。周总理每一次手术和病情进展都汇报给爷爷,却瞒住了周总理病重的消息。爷爷从收音机里听到哀乐时,惊呆了。他一下子哭出来,陈毅去世爷爷也哭了,但这回他完全不能自己,痛哭流涕……爷爷是1922年在柏林由周恩来介绍入党,最早结交的老朋友。遗体告别时,他用最慢的速度向周恩来敬了一个军礼,很久都不愿放下。接着几天他不吃不睡不说话,一直瘫在沙发里,身体极度虚弱。到追悼会那天,爷爷早就让人准备好车,还准备了从来不坐的轮椅,他怎么也站不起来了。大家搀扶时,他的腿是软的。爷爷大叹道:“这怎么对得起恩来呀?”最后爷爷流着泪看完了电视转播的追悼会。
医生顾英奇保存着一份详细记录:“1976年3月,老总开始使用轮椅,但还是能步行就步行,血压持续波动偏高,吃一点人参。5月偶尔犯心绞痛,其间两次因感冒住院,几天就康复了。直到6月25日,由于等待外宾时间过长而感冒,有点难受,但晚上还是让护士推着在院子里面转,那天转完一圈要回去了,他却摆摆手,又多转了一圈。到26日早上,体温达37摄氏度,拉肚子。”7月1日退烧以后,爷爷还把秘书叫来问有什么工作,秘书让他不要再操心。我妹妹朱新华从学校赶来时,爷爷抬起身笑着说:“我们的大学生来了……”但是他很快就出现了严重的肾衰竭,排尿越来越少。紧接着全身脏器都衰竭,7月5日,排尿87毫升,爷爷陷入了重度昏迷。1992年,奶奶去世前,我趴在她耳边问是否与爷爷永远在一起。她听懂了,点了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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