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表于 2009-08-12 00:00
二十世纪的开始,是我诞生的时候,正是中国史上的新纪元。中国香甜安逸的春梦渐渐惊醒过来,一看已是日上三竿,还懒懒的朦胧双眼欠伸着不肯起来呢。从我七八岁时,中国社会已经大大的震颠动摇之后,那疾然翻复变更的倾向,已是猛不可当,非常之明显了。幼年的社会生活受这影响不小,我已不是完全中国文化的产物;更加以经济生活的揉挪,万千变化都在此中融化,我不过此中一份而已。
二十年来思想激变,一九一一年的革命证明中国旧社会的破产。可惜,因中国五十年的殖民地化使中国资产阶级抑压他的内力,游民的无产阶级大显其功能,成就了那革命后中国社会畸形的变态。资产阶级“自由平等”的革命,只赚着一舆台奴婢匪徒寇盗的独裁制。“自由”、“平等”、“民权”的口头禅,在大多数社会思想里,即使不生复古的反动思潮,也就为人所厌闻,--一激而成厌世的人生观:或是有托而逃,寻较远于政治科学的安顿心灵所在,或是竟顺流忘反,成绮语淫话的烂小说生涯。所以当我受欧化的中学教育时候,正值江南文学思想破产的机会。所谓“欧化”--死的科学教育--敌不过现实的政治恶象的激刺,流动的文学思潮的堕落。我江苏第五中学的同学,扬州任氏兄弟及宜兴吴炳文都和我处同样的环境。大家不期然而然同时“名士化”,始而研究诗古文词,继而讨究经籍;大家还以“性灵”相尚,友谊的结合无形之中得一种旁面的训育。然而当时是和社会隔离的。后来我因母亲去世,家庭消灭,跳出去社会里营生,更发见了无量无数的“?”。和我的好友都分散了。来一穷乡僻壤,无锡乡村里,当国民学校校长,精神上判了无期徒刑。所以当时虽然正是袁世凯做皇帝梦的时候,政治思想绝对不动我的心怀。思想复古,人生观只在于“避世”。
唯心的厌世梦是做不长的。经济生活的要求使我寻扬子江而西。旧游的瓜洲,恶化的秦淮,长河的落日,皖赣的江树,和着茫无涯(氵矣)的波光,沉着浑噩的波声,渗洗我的心性,舒畅我的郁积,到武昌寻着了纯哥,饥渴似的智识欲又有一线可以充足的希望。--饭碗问题间接的解决法。同时却又到黄陂会见表兄周均量,诗词的研究更深入一层;他能辅助我的,不但在此,政治问题也渐渐由他而入我们的谈资。然而他一方面引起我旧时研究佛学的兴趣,又把那社会问题的政治解决那一点萌芽折了。这三四个月的旅行,经济生活的要求虽丝毫没有满足,而心灵上却渐渐得一安顿的“境界”。从此别了均量又到北京,抱着入大学研究的目的。当时家庭已经破碎,别无牵挂,--直到如今;--然而东奔西走,象盲蝇乱投要求生活的出路,而不知道自己是破产的“士的阶级”社会中之一社会现象呵!
从入北京到五四运动之前,共三年,是我最枯寂的生涯。友朋的交际可以说绝对的断绝。北京城里新官僚“民国”的生活使我受一重大的痛苦激刺。厌世观的哲学思想随着我这三年研究哲学的程度而增高。然而这“厌世观”已经和我以前的“避世观”不相同。渐渐的心灵现象起了变化。因研究国故感受兴趣,而有就今文学再生而为整理国故的志向;因研究佛学试解人生问题,而有就菩萨行而为佛教人间化的愿心。这虽是大言不渐的空愿,然而却足以说明我当时孤独生活中的“二元的人生观”。一部分的生活经营我“世间的”责任,为自立生计的预备;一部分的生活努力于“出世间”的功德,做以文化救中国的功夫。我的进俄文专修馆,而同时为哲学研究不辍,一天工作十一小时以上的刻苦生涯,就是这种人生观的表现。当时一切社会生活都在我心灵之外。学俄文是为吃饭的,然而当时吃的饭是我堂阿哥的,不是我的。这寄生生涯,已经时时重新触动我社会问题的疑问--“人与人之关系的疑问”。
菩萨行的人生观,无常的社会观渐渐指导我一光明的路。五四运动陡然爆发,我于是卷入旋涡。孤寂的生活打破了。最初北京社会服务会的同志:我叔叔瞿菊农,温州郑振铎,上海耿济之,湖州张昭德(后两位是我俄文馆的同学),都和我一样,抱着不可思议的“热烈”参与学生运动。我们处于社会生活之中,还只知道社会中了无名毒症,不知道怎么样医治,--学生运动的意义是如此,--单由自己的体验,那不安的感觉再也藏不住了。有“变”的要求,就突然爆发,暂且先与社会以一震惊的激刺,--克鲁普德金说:一次暴动胜于数千百万册书报。同时经八九年中国社会现象的反动,《新青年》、《新潮》所表现的思潮变动,趁着学生运动中社会心理的倾向,起翻天的巨浪,摇荡全中国。当时爱国运动的意义,绝不能望文生义的去解释他。中国民族几十年受剥削,到今日才感受殖民地化的况味。帝国主义压迫的切骨的痛苦,触醒了空泛的民主主义的噩梦。学生运动的引子,山东问题,本来就包括在这里。工业先进国的现代问题是资本主义,在殖民地上就是帝国主义,所以学生运动倏然一变而倾向于社会主义,就是这个原因。况且家族农业经济破产,旧社会组织失了他的根据地,于是社会问题更复杂了。从孔教问题,妇女问题一直到劳动问题,社会改造问题;从文字上的文学问题一直到人生观的哲学问题;都在这一时期兴起,萦绕着新时代的中国社会思想。
我和菊农、振铎、济之等同志组织《新社会》旬刊。于是我的思想第一次与社会生活接触。而且学生运动中所受的一番社会的教训,使我更明白“社会”的意义。社会主义的讨论,常常引起我们无限的兴味。然而究竟如俄国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青年思想似的,模糊影响,隔着纱窗看晓雾,社会主义流派,社会主义意义都是纷乱,不十分清晰的。正如久壅的水闸,一旦开放,旁流杂出,虽是喷沫鸣溅,究不曾自定出流的方向。其时一般的社会思想大半都是如此。我以研究哲学的积习,根本疑及当时社会思想的“思想方法”。所以我曾说:“现在大家,你说我主张过激,我说你太不彻底,都是枉然的……究竟每一件东西,既是我们的研究对象,就得认个清楚;主观客观的混淆,使你一百年也不能解决一个小小的问题。、……”虽然如此,我们中当时固然没有真正的“社会党”,然而中国政府,旧派的垂死的死神,见着“外国的货色”--“社会”两个字,就吓得头晕眼花,一概认为“过激派”,“布尔塞维克”,“洪水猛兽”,--于是我们的《新社会》就被警察厅封闭了。这也是一种奇异现象,社会思想的变态:一方面走得极前,一方面落得极后。
此后北京青年思想,渐渐的转移,趋重于哲学方面,人生观方面。也象俄国新思想运动中的烦闷时代似的,“烦闷究竟是什么?不知道。”于时我们组织一月刊《人道》(Humauite)。《人道》和《新社会》的倾向已经不大相同。--要求社会问题唯心的解决。振铎的倾向最明了,我的辩论也就不足为重;唯物史观的意义反正当时大家都不懂得。《人道》的产生不久,我就离中国,入饿乡,秉着刻苦的人生观,求满足我“内的要求”去了。
中国社会思想到如今,已是一大变动的时候。一般青年都是栖栖皇皇寝食不安的样子,究竟为什么?无非是社会生活不安的反动。反动初起的时候,群流并进,集中于“旧”思想学术制度,作勇猛的攻击。等到代表“旧”的势力宣告无战争力的时期,“新”派思想之中,因潜伏的矛盾点--历史上学术思想的渊源,地理上文化交流之法则--渐渐发现出来,于是思想的趋向就不象当初那样简单了。政治上:虽经过了十年前的一次革命,成立了一个括弧内的“民国”,而德莫克拉西(Ia democratie)一个字到十年后再发现。西欧已成重新估定价值的问题,中国却还很新鲜,人人乐道,津津有味。这是一方面。别一方面呢,根据于中国历史上的无政府状态的统治之意义,与现存的非集权的暴政之反动,又激起一种思想,迎受“社会主义”的学说,其实带着无政府主义的色彩--如托尔斯泰派之宣传等。或者更进一步,简直声言无政府主义。于是“德莫克拉西”和“社会主义”有时相攻击,有时相调和。实际上这两个字的意义,在现在中国学术界里自有他们特别的解释,并没有与现代术语--欧美思想界之所谓德莫克拉西,所谓社会主义--相同之点。由科学的术语上看来,中国社会思想虽确有进步,还没有免掉模糊影响的弊病。经济上虽已和西欧物质文明接触了五六十年,实际上已遵殖民地化的经济原则成了一变态的经济现象,却还想抄欧洲工业革命的老文章,提倡“振兴实业利用外资”。一这是中了美国资本家新式经济侵略政策的骗,及听了罗素偶然的一句“中国应当振兴实业”的话,所起的一种很奇怪的“社会主义”的反动。当然又因社会主义渐落实际的运动,稍稍显露一点威权,而起一派调和的论调,崇拜“德国式”妥协的革命,或主张社会政策。--这又是一种所谓“社会主义”。两派于中国经济上最痛切的外国帝国主义,或者是忘记了,或者是简直不能解决而置之不谈,却还尽在经济问题上打磨旋。学术上:二十余年和欧美文化相接,科学早已编入国立学校的教科书内,却直到如今,才有人认真聘请赛先生(陈独秀先生称科学为Mr.Science)到古旧的东方国来。同时“中国的印度文化”再生,托尔斯泰等崇拜东方文化说盛传,欧美大战后思想破产而向东方呼吁,重新引动了中国人的傲慢心。“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”,居然成了中国新思潮中的问题。于是这样两相矛盾的倾向,各自站在不明了的地位上,一会儿相攻击,一会儿相调和,不论政治上,经济上,学术上的思潮都没有明确的意义,只见乱哄哄的报章,杂志,丛书的广告运动,--一步一步前进的现象却不能否认,--而思想紊乱摇荡不定,也无可讳言。
我和诸同志当时也是飘流震荡于这种狂涛骇浪之中。
我呢?以整顿思想方法入手,真诚的去“人我见”以至于“法我见”,当时已经略略领会得唯实的人生观及宇宙观。我成就了我世间的“唯物主义”。决然想探一探险,求实际的结论,在某一范围内的真实智识,--这不是为我的,--一智识和思想不是私有权所能限制的。况且我幼时社会生活的环境,使我不期然而然成一“斯笃央派”(Stoiciste),日常生活刻苦惯的,饮食起居一切都只求简单节欲。这虽或是我个人畸形的发展,却成就了我入俄的志愿--担一份中国再生时代思想发展的责任。
“思想不能尽是这样紊乱下去的。我们对社会虽无责任可负,对我们自己心灵的要求,是负绝对的责任的。唯实的理论在人类生活的各方面安排了几千万年的基础。--用不着我和你们辩论。我们各自照着自己能力的限度,适应自己心灵的要求,破弃一切去着手进行。……清管异之称伯夷叔齐的首阳山为饿乡,--他们实际心理上的要求之实力,胜过他爱吃‘周粟’的经济欲望。--我现在有了我的饿乡了,--苏维埃俄国。俄国怎样没有吃,没有穿,……饿,寒……暂且不管,……他始终是世界第一个社会革命的国家,世界革命的中心点,东西文化的接触地。我暂且不问手段如何,--不能当《晨报》新闻记者而用新闻记者的名义去,虽没有能力,还要勉强;不可当《晨报》新闻记者,而竟承受新闻记者的责任,虽在不能确定的思潮中(《晨报》),而想挽定思潮,也算冒昧极了,--而认定‘思想之无私有’,我已经决定走的了。……现在一切都已预备妥帖,明天就动身,……诸位同志各自勉励努力前进呵!”这是一九二○年十月十五日晚十一二点钟的时候,我刚从北京饭店优林(Urin,远东共和国代表)处签了护照回来,和当日送我的几位同志说的话--耿济之,瞿菊农,郑振铎,郭绍虞,郭梦良,郭叔奇。
(摘自1920年《饿乡纪程》,该文载于《瞿秋白文章》第1册《五四运动回忆录(上、下)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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